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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录之彩鞋 | “用不着吃力搬种夏天的繁枝来遮盖晚秋的云天”

小世界工作室 林曦的小世界
2024-08-25





魏老师的彩鞋



口述 _ 魏春荣



◼︎



1 |大雪压青松


▲ 少女时的魏老师


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做什么工作其实很少从兴趣出发,都说爱一行干一行,但我们都是干上一行才爱一行。


我记得小时候被带去北京昆曲剧院面试,那时候都还不知道昆曲是什么。当时许凤山老师看到我,就说,“哎呀,你看这个孩子,看这个孩子,这双大眼睛,真好!”


然后他说,“你先唱首歌吧。” 我就扯着嗓子唱《我爱北京天安门》,还念了一首朱德的《青松》,“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就是这首。


接着还要考小品,就让你演,比如说放学回来了逮蝴蝶,玩着玩着把钥匙丢了,开始找钥匙。再让你下下腰,扳扳腿。


82年那会儿我10岁,结果没想到就考上了。但对于一个10岁的孩子来说,根本就不知道昆曲是什么,就只是觉得六年好长啊,要学到16岁,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啊。



2 | 彩鞋


▲ 魏老师的彩鞋


像我们那会儿,学校管得特别特别严,大门永远是关着的,一星期才回家一次。


早晨6点半起来,先练早功,练完以后洗漱,完了以后吃早饭。早饭我记得永远是老三样,馒头、酱豆腐、粥,偶尔会有鸡蛋。那会儿觉得好难吃啊,现在想想其实还挺好吃的。


吃完以后休息那么一会儿,紧接着就是各种基本功课,腿功,毯子功,还有拿顶,拿顶就是倒立,这个拿顶简直痛死了。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苦地去练这些,就觉得我是唱文戏的,不需要翻也不需要打的。后来慢慢成熟了,越来越觉得作为一个演员来说,严格的基本功训练是非常有意义的,是必经之路,不能绕过去的。这些基本功是练你身体的协调性和柔韧性,身体的协调性好了、柔韧性好了,怎样做出的动作都是顺的、美的。


那这个彩鞋就是我们在舞台上表演和在台下练功的时候都必不可少的。


彩鞋的磨损率非常高,因为要穿着它跑圆场啊,走台步啊。我们很多练功的彩鞋都破得不行,已经被磨到露脚趾了。所以看一个人刻苦不刻苦,就看她的彩鞋。


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戏,会选择不同颜色的彩鞋。一般来说都是这种水绿底粉穗的,用的比较多;还有红色穗子的彩鞋,小姑娘穿,会显得比较喜庆;还有一种是白底绣花的,上面也有粉色的或者绿色的穗子,像白娘子这样相对特定的人物来穿。


小时候练功是不会有彩鞋的,因为彩鞋比较贵,都是穿球鞋,或者是穿那种纯黑色的、没有任何绣花的彩鞋。真的能穿上这种彩鞋开始排戏,一般都得到大团真正工作了以后。所以像这个彩鞋,其实也是一个日常和成长的见证吧。



3 | 贴旦


魏老师扮演的《牡丹亭·闹学》里的春香


我们学戏的六年当中,第一年基本上都是非常苦的基本功训练,当然这也伴随了我们整个坐科生涯(编者注:此处“坐科”即在科班中学戏),到第二个年头才开始上戏课。


当时学的是《胖姑学舌》,因为我小时候个子小,眼睛又大,看起来比较活泼,所以分的是昆曲里的六旦,也叫“贴旦”,京剧里叫花旦,一般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活泼可爱的。为什么叫贴啊?有一种说法就是因为小姐身边永远跟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贴着,就是像红娘、春香那样的,所以叫“贴旦”。


后来慢慢人长起来了,整个人的感觉、气质也不大一样了,最后归了闺门旦。闺门旦就是那种在闺阁里面生活的少女,像杜丽娘、崔莺莺都是闺门旦。


学戏的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也没有觉得说昆曲好听,也不觉得喜欢。尤其老师拍曲都是下午两点左右,是最犯困的时候。几个人围坐着,老师拿一个小板拍着,哪儿唱得不对,这块儿字怎么念……这么慢的曲子,都是小孩,上午练功又那么累,一到拍曲的时候就犯困,简直想拿火柴把眼睛给支上,恨不得是这种感觉。



4 | 有刺客


在北方昆曲剧院学习时的魏老师(后排右三)


其实学习非常苦,但大家在一起,也有很多趣事。


我们有个生活老师叫陶小亭,他的父亲陶显庭是非常有名的昆曲大家。生活老师嘛,负责管我们的生活日常,但是他是唱老生出身的,会给老生组的同学拍一些曲子,所以他对老生组格外好。


陶老师当时也60多岁了,天天早晨,拿着哨来叫我们起床,“起床了、起床了!”男生就特别皮,捉了好多虫子,蛐蛐儿,往他的被子里塞,老吓老师一跳一跳的。打雷下雨的时候还装刺客,拿着我们在戏里用的假匕首,“铛铛铛”敲老师的门,结果老师打开门就大喊一声,“有刺客!”


他们经常干点这事整老师,但老师也不真的生气,特别可爱。


考试的时候,老师们会自己用蜡纸印卷子,刻好印完以后,蜡纸团一团就扔掉了,男生们无意中发现了,就把它给偷出来自己印,印完了以后发给大家复习。考完以后,老师就说“怎么都考得那么好?” 后来事情败露了,结果全班都零分。


反正好多时候都挺闹的,但是挺好玩的。


▲ 演出前勒头化妆



5 | 让生活来滋养


▲ 与老师说戏


后来逢年过节去看望老师们,每每都还聊小时候的那些事。


坐科的时候,我的启蒙老师林萍教了我很多戏,也教了我很多戏以外的东西。


她觉得我小的时候聪明,领悟力强,但就是太骄傲了,老觉得自己特行,会了就不求甚解的那种。


老师当时就想了一个办法,从另外一个组调了一个学生,也是很有天分的。调来以后老夸她,老说她好,彩排也让她第一个来。我就真的是第一次尝到了这种被冷落的滋味。因为我从来没有嫉妒过,那时候学完戏彩排,或者领导来了要汇报演出,肯定是我来,所以我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有的时候,你到了一定程度,没什么东西刺激到你,你就进不去了。那之后就老实点了,学戏就更努力了。所以我就觉得,老师真的很用心。


毕业以后我进了北方昆曲剧院,遇见了蔡瑶铣老师,当时我已经快30岁了,就一直跟着她学戏。她不争不抢的,永远平静又和蔼地对待我们。虽然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但是我们这些学生每年都会去扫墓,看看她。


那时候,老师对我的努力不够挺耿耿于怀的。她觉得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再刻苦一点,戏就更好了。


我不是那种会把自己逼得特别狠的人,有时候把自己顶得太满,挺累的,给自己稍稍留一点余地,会更自在。我觉得东西方艺术还是有点区别的,西方艺术可能需要一种激情,忘我地完全投入到艺术里头去,东方艺术在努力的同时,还需要生活的滋养,很随性的,写意的。像古人,无论身处的环境怎么样,也会给自己留一些闲暇的时间,弹弹琴,喝喝茶。所以还是要去享受生活,让生活来滋养你,这样才能去滋养你的舞台。


当然这也不代表我不努力,我非常享受排戏创作的过程,虽然也有痛苦,但还是很乐在其中。我只是不太想努力了之后所得的那个结果,这种目的性太强的事不太去考虑,只是享受当下。


我从小学戏的时候,就没想着说我要成角儿,只是认真学习,开心演出。因为昆曲只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虽然不可分割,但也不是全部。世界很精彩,我也愿意接触更多的艺术形式,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而这些都会润物细无声地滋养我的艺术,也滋养我的人生。



6 | 珠帘秀


魏老师扮演的《关汉卿》中的珠帘秀


在演过的角色里,珠帘秀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因为和我自己的性格比较合拍,我们都属于那种有点女汉子特质的。


珠帘秀是《关汉卿》这出戏里的一个角色,她是元朝非常有名的一个女演员,在当时就是万人追捧的角儿,很美丽,也泼辣,有柔有刚,不是那种柔弱的女子,是具有自我觉醒意识的女性。


但是她的社会地位非常低,因为她特别想和关汉卿在一起,关汉卿也很喜欢她,但他们俩如果想要在一起的话,她就必须要有梨园的脱籍文书。可是当她千辛万苦拿到这个脱籍文书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好像她这一辈子来了,是为了唱戏而来的,于是她就把脱籍文书撕了。在撕的时候她唱了一句,“我不唱戏,老天生我做什么,珠帘秀唯在戏中活。” 


我在台上演绎这个角色的时候,能很真切地体会到她内心的纠结,会同情她,但也很敬佩她,也能感受到她对艺术的这种执着和对舞台的眷恋,因为这个我也有,但不会像她那么满。


我觉得如果我是她,按我的性格,拿到脱籍文书肯定就不干了。毕竟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同,在那个时代,她可能更多时候要在舞台上找到满足。但现在,除了舞台,生活也同样给了我很多的满足感。



7 | 很美


▲ 《桃花扇》李香君


▲《活捉》阎惜姣


▲ 《牡丹亭》杜丽娘


▲ 《玉簪记》陈妙常


▲ 《续琵琶》蔡文姬


我们排过一个大都版《西厢记》,那个戏里面有很多的情节特别美。


比如说《听琴》一折,张生在高台上抚琴,崔莺莺在院子里的荷花池子边听琴。在舞台上有一束追光照着,我就一边听一边走,一边听一边走。没有什么大动作,但那个意境和感觉特别好。


还有就是长亭送别的时候,一大段唱完以后,两个人一错身,张生往下场门走,我往上场门走,再转身喊了一句“张生”,然后是一跪,张生一勒马一回头,俩人跪在一块儿,感觉也很美。


传统的戏曲舞台上,大多都是一桌两椅,靠演员的表演来把观众带入到情景当中去,这个是中国传统戏曲高级的地方。现在的新编戏往往会把场景布得很具体,再加一些声光电渲染气氛。


其实我是这么看的,声光电的加入往往是为了弥补新编戏里的不足。因为新编戏先天骨肉就不丰满,这的确也很难,咱们现在都是白话文,语言方面就有一个隔阂了,即便再写也写不出传统戏的那种丰满。传统戏是本身就有很丰富的语汇,再经过历代艺术家打造,才能流传到现在。缺少这种骨肉,就得用形式、用光、用音乐,来营造氛围,把戏给托起来。所以这得全面来看。


▲ 《宦门子弟错立身》王金榜



8 | 不老


▲ 度假中的魏老师


我有时候也会听到身边正值青春的朋友开玩笑说自己老了,没有以前美了。 我想要这样说,奥黛丽·赫本老的时候,脸上也有皱纹了,也没有人说她不美。


人都是要老的,我觉得咱们要享受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要享受老去,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美。我记得书里说,“用不着吃力地搬种夏天的繁枝来遮盖晚秋的云天,什么季节观什么景,什么时令赏什么花,这才完整和自然。” 对吧,所以为什么要怕它呢?


就戏曲来说的话,到我这个年龄,应该是最好的时候。成熟了,也积累了很多的经验,所以我感觉现在在舞台上,我没有负担,是享受的。


当有一天我觉得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意识到自己真的老去了的时候,那我肯定会义无反顾地、一点留恋也没有地离开,反正生活肯定还有很多好玩儿的事情。


所以这个彩鞋,我还想再穿两年吧,但我很知趣的,差不多的时候就会把它脱下来,它并不是红舞鞋,穿上就脱不下来的。



◼︎



魏春荣 1972年生 45岁

昆曲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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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j0531aycnuu&width=500&height=375&auto=0

采访当天,魏老师正好在北京昆曲剧院排戏,我们烦请她唱了一段牡丹亭里的《山坡羊》,真是动人,与大家分享



牡丹亭·惊梦

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神仙眷

甚良缘

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因循腼腆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

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

泼残生除问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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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编   _   善瑜  余非   | 摄影、视频 _ 松鼠

剧照及老照片提供 _ 魏春荣

出品 | 小世界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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